来源:【新乡日报】
仄平
难得的一个周末不加班,妻子说想吃手工馍了,耐嚼有味道。面粉在阳台上,还有小半袋,那是回老家过年返新的时候,父亲双手撑着袋子,母亲一瓢瓢往外舀,足足装了有五六十斤吧。父亲直了直他那弓形的背不住地说,自家的麦子,你娘骑着三轮车专门跑到外村磨的,城里买不到这些。后备箱已塞得没一点空隙,我嘟囔着“装不下了,也吃不着”,而父亲依旧不急不慢地说,两个孩子开销大,能省点就省点。
豫东人喜欢吃面食,早上馍馍、中午面条、晚上还是馍馍,一天三顿离不开小麦。爷爷在世的时候说,庄稼汉吃这个,干活才有劲儿。我知道,这些白里透黑的面粉,充分保留了麦麸,又凝聚了农人们多少心血汗水,甚至泪水!
那年,我辗转来到县城读书,在城中村与同学合租一间房,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要爬起来上学。天快亮时,我正在一场乱梦中纠缠,突然闯入一人,直呼我的小名,原来是父亲来了。正月十五没有过完,他就背着被子到河北打工了,怎么就出现在这里?况且没有电话没有通信,他约略知道我住在这高楼间的小房里,又怎么摸到这儿?一连串的疑问,还没说出口,父亲就拉着我往外走,穿过一条条小巷,他突然站住了,慢腾腾地讲着几个月的经历。“工地上活儿不经常,一季就挣了一千五六百块钱。”“算着家里该收麦了,老板不让走,不走咋收哩?忙活一年,就指望这几天。”我接过话茬:“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年轻时高大魁梧,曾有几年跟着爷爷打铁,农业机械化时代来临,祖传的手艺便丢掉了。为了给娘看病,为了我和哥哥上学,他不得不常年外出打工,专门“捏钢筋”,弯着腰一站就是一晌,中途从来不歇片刻。“不怕慢,就怕站”这句话成为父亲教育我们的口头禅。
天彻底亮了,街头的人越来越多。父亲蹲依着半截电线杆,一字一字地问我:“你有一个同学叫啥?昨天晚上我下车时,在车站遇见一个人,说是你同学的爸爸,家里出了点事当紧用钱,我就把腰里的钱全掏给他了……”那时,我对骗子还没有过多的概念,但刹那间感觉这不是一件好事,但望着父亲深陷的眼窝和眼窝里的血丝,我只好答道:“咱去车站附近找找吧!”
路边,卖菜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满是油条、胡辣汤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咕直叫,我俩默不作声,一前一后朝城市西边走去,盼着能尽快找到“同学的爸爸”。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只见进进出出的汽车,上上下下的乘客,以及摆摊营生的大爷大妈。父亲和我分头找啊找,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要么就是摇头,要么就是嘿的一声。“完了,完了,全完了!”父亲坐在装着被子的化肥袋上,抱着头痛哭起来……
爹,咱回去吧!钱没了,人还在就好。俺娘在家里该等急了。我不停地劝着父亲,父亲用他那黝黑干枯的手抹了抹双眼,长长叹一口气,然后让我赶紧回学校上课。我哪里放得下心,执拗着要跟他一起回家。还是那不知坐了多少遍的城乡汽车,出了城,女售票员挨个儿收车费,还是5块钱。我摸了摸裤兜,只有3块钱,连忙对售票员说,我们下车付钱好不好?颠簸中,全车目光投来,满是疑惑。
只有十来个座位,我扶着把手站在车子后半部分,父亲坐在化肥袋上,一路上他掏掏袋子里的被子,又摸摸裤子的左右口袋,终于翻出了一把钞票,五毛、一块、五块……每一张都皱巴巴的。他抠出两张抻了又抻,还是打着卷儿,慢慢起来半弯着腰朝着售票员,“车票,俺俩的。”
一个急刹车,要下车了。下了106国道,过了一座小桥,再沿着白龟沟,走上一里多土路就到家了。多少年,一到年关,我和哥哥踩着木板,沿着河沟上面的厚冰,滑到国道边,盼望着父亲打工归来,有时父亲捎回几块糖果,有时带回一本缺页少角的画册,那一刻是多么的欢喜。
这一回,百感交集。我扛着化肥袋在前面走,父亲跟在后边。一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田地里,有人在地头晒麦,有人在拉麦秧,有人在收拾麦茬,那一块熟悉的只有三亩七分地的麦田,显得多么的刺眼!我停下来喘口气,扭头一看,父亲却停了下来,从路边拾起一把麦,揉碎、吹了吹,又用牙咬了咬说:“熟透了,熟透了。”接着又喃喃自语:“人家都收完了,这么晚才回来,又没挣到钱,没脸回来啊……”一语未完,一行行泪水顺着他那古铜色的脸淌下来,落在他手心里的麦粒上,落在路边零落的麦穗上,落在我无可奈何的心底深处!
铁匠出身的父亲,骨子里自然有几分坚强。火炉熄灭后,父亲就常年外出干建筑,只有麦收、秋收和过年的时候才回来。除了爷爷奶奶因病离世,记忆中,我只见父亲哭过两次,一次是我正上小学四年级,麦子还没黄梢,母亲在医院要做手术,他回家筹钱;第二次便是这次。
水气升腾,麦香的味道飘满整个屋子。一个个白中透黑的馒头,齐整整出锅,我想起20多年前的这件往事,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眼泪,自己禁不住泪流满面。父亲老了,背驼得厉害,耳朵也很不好使,也许一路打拼生活,那段心酸的经历早已随风飘散。我却不能忘记,始终藏在心底。我把它讲给妻子听,讲给孩子听……
编辑:魏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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