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王其伟
我每一次经过田洋湖车站,都要摇下车窗放慢车速,仔细看一看她的面容,就像端详一位慈祥的老人。
这是一个在六七十年代省道线上,随处可见的乡村汽车站。车站的功能区分为三个部分,一个候车室,一个售票室,一个站长起居室,屋顶上还有一根烟囱,所有车站都是这个样式。如今很难见到模样依旧的老车站,田洋湖车站是象山保存最完整,年代感最强的老车站。这个车站有一个特别养眼的红色标志——候车室大门正上方,有一个立体浮雕,浪花翻滚,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四射。海浪下方“田洋湖车站”五个字是用毛体书写,这件作品出自当地一位民间书画家之手。
我的老家新桥镇新桥村,也有这样一个车站,只是没有田洋湖车站那么漂亮。曾经的老车站,那些离别与重逢的场景,如今只能在记忆中追寻。记得1980年我考上大学,父亲和我一起去乌江粮站缴了公粮,到公社开了相关证明。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虽然上学的通知上详细告知从宁波南站到三官堂宁波师专的乘车线路,但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小青年来说,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从小到大,只在学校野营时离开过家乡,去过丹城、石浦,也只是象山境内。父亲早已看出我的心思,他对我说不要担心,他会陪我去学校报到的。
动身的那天,母亲一大早起床,做好早饭,把准备好的随身物品,又仔细检查一遍,恐怕漏了什么东西,母亲送我到车站。父亲陪着我七点多从新桥车站出发,汽车渐渐驶离了故乡,我隔着车窗向母亲挥手告别。好在有父亲陪伴,心里一点也不慌。一路上十分好奇地欣赏着车窗外的风景。汽车围绕蟹钳渡转了一大圈,翻过鹭鸶跳岭才到了泗洲头。汽车慢慢进入大山深处,在爬越西溪岭时,摇摇晃晃一路颠簸。这盘山公路穿行在竹海中,大湾连小湾又窄又陡,爬行了很长时间才翻过山顶,一路下山便到了宁海胡陈。中午时光,在梅林车站路边小饭店吃中午饭,当年的梅林是一个繁荣的交通枢纽。出了西店进入奉化,到了鄞州、海曙地带后地势一片开阔,偶见几座小山,就像地理书上所描述的一望无际的平原,感觉天是那么大。
到了宁波南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汽车站,车水马龙全是乘客,从行李房提行李,等了好长时间。出南站乘1路公交车到三江口解放桥下车,住在教堂旁边的小旅社。
吃过晚饭,父亲陪我去逛街,一切都那么好奇。我第一次看到三江口的夜景,第一次看到火柴盒封面上印着的传说中的老江桥,夜幕低垂,在灯火的映衬下行人如织。这是宁波地标性建筑,原来它的桥名叫灵桥,俗称老江桥,建成于1936年,由德国人承建,也是中国第一座钢梁单孔环形桥。听说桥上还预埋了煤气管道,德国人的工匠精神由此可见。
城市的夜市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回来时,父亲带我在路边摊上,吃了一角二毛一碗的馄饨,这是平生第一次吃上热气腾腾的馄饨,几乎透明的皮子裹着粉红的肉馅,我先用小勺盛起,放在嘴边吹一吹,这馄饨口感细腻顺滑,配上鲜美的汤汁,一口下去满嘴喷香,至今还能回味。
第二天一早,按照通知书里提示,从解放桥脚乘5路公交车,到双桥站下车。父亲挑着行李,一头是帆布箱子,另一头是被褥,我手里拿着席子,肩上背着挎包,向镇海方向步行一公里多才到了学校。办完了报到手续,找到了宿舍,父亲帮我把被褥、席子和箱子放好,还一起挂好蚊帐。学校的寝舍实在是太寒酸,父亲没待多久,他对我说:“要赶时间回家,在学校有事你写信回家。”我点点头,陪父亲到校门口,目送父亲离去的背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全班同学很少有父亲送来学校报到的。
乡村老车站,用现在流行语说,它就是老百姓心中的诗和远方,是思乡的笺。儿女求学去远行,父亲打工把家回,都是在老车站迎来送往。其实这些乡村车站都是过路车站,并不是每一辆经过的汽车都会停靠。站长叔叔站在车站前迎车,他胸前挂着口哨,右手拿着小红旗,左肩背一个军绿色挎包。有时候站长叔叔的小红旗,也拦不下疾驰而过的汽车,停靠了也不能保证谁都能上车。所以,每次候车,心里都有点忐忑。好在站长叔叔是我好同学的父亲,他总是把我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即便没有位子,也总是先帮我挤上去站着,让我等到中途有旅客下车再找位子。有时没有人下车,驾驶员边上的发动机盖上也坐满了人,实在站累了就弄张报纸,坐在车门口踏步上休息一下。站长叔叔的关照,我也一直记在心里。
车站里最热闹的是每年送亲人参军的那一天,每一个大队都要敲锣打鼓,把最优秀的青年送去参军。身着草绿色军装的农村青年,胸佩大红花,坐上解放牌军车,兴高采烈挥手告别,离开了家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是莫大的荣耀。而当你千里奔波,辗转于各个车站,一脚再踏在家乡的土地上,回家的感觉说不出的舒畅,一路上的车马劳顿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久别的家乡依旧温暖如初。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离家并不远的定塘中学任教。每当周末和节假日,便在新桥和定塘二个车站间往返,票价仅有四毛五分。后来干爹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便很少去车站乘汽车。但每一次骑自行车回家,经过田洋湖车站,都要在候车室长椅上休息片刻,渴了喝一瓶汽水,为翻越上盘岭作准备。
田洋湖是原中娄乡的所在地,她不只是车站漂亮,当年象山最美的乡村公路就在中娄乡境内。因为田洋湖道班多次荣获全省红旗道班的称号,是全省养路战线的标兵。在田洋湖路道班作业范围内,每一处路面都是平平整整,即便是下雨天也看不见坑坑洼洼,表层的沙子厚薄均匀。田洋湖地段公路两旁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就连人行道也清理得干干净净。疾驰而过的汽车从你的身边经过,也扬不起漫天的灰尘,你不用闭上眼睛捂上鼻腔。我曾无数次骑行在这段路面上,既安全又省力气,心里感到格外舒服。
随着时光流逝,许多老车站都早已消失了,像田洋湖车站这样,保存如此完好的车站并不多见。前几年我曾建议当地政府,把这个老车站重新修复,一定会构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今天去老家,旧轨还乡,顺便去定塘枫树湾看望年迈的姑婆。又一次路过田洋湖车站时,忽然眼前一亮,老车站的外观已经过简单修复,斑驳的墙皮涂上了白灰,红太阳浮雕重新上了颜色,再现了特殊年代的红色经典,老车站又焕然一新。我停下车用手机把她的倩影留下,镜头中静静矗立的老车站,就像一位孤独的空巢老人,默默守望着宁静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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